这篇文章本来的题目是《判断失真综合征》，俄罗斯入侵乌克兰只是本文的一个引子。不过我早上正好看到一个帖子，蛇岛上的乌克兰守军在收到俄罗斯军舰的劝降警告后喊出『Русский военный корабль, иди нахуй!』（俄罗斯军舰我操你妈！），随后被火力覆盖至集体阵亡。遂决定用这句充满了愤怒、不屑、戏谑、无奈和悲壮的话作为标题。
从俄罗斯和乌克兰说起。
大部分人应该只知俄罗斯乌克兰苏联，对于罗斯是什么一头雾水，遑论罗斯的历史。所以只能根据对于从二战以后的近现代史和他们固有的伪史观角度东拉西扯，拼凑出一些令人哭笑不得的暴论，诸如俄罗斯乌克兰本来是夫妻后来离婚了而乌克兰是个妖艳贱货媾和西方咎由自取云云。
这种段子滑稽到什么程度呢？类似，蒙古是南宋的好兄弟，美国是印第安人大救星，大东亚共荣圈是来帮助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犹太雅利安世代友好等等。这些我们会一笑而过，而类似俄乌关系的这种偏门背景的段子普通人却不具备辨识能力。可这种充斥着错误的事实判断和价值判断段子总能得到病毒式传播，一直在妨碍大众认知水平的发展，并每每使我感到智商收到了侮辱。
我们在判研一个问题的时候，会拆分为事实判断和价值判断两部分。我们实际生活中经常把两个东西混起来说，另外很多时候事实判断和价值判断不易区分，导致大部分人没有清晰的认知。举一个清晰的例子。
事实判断：美国向日本投放了原子弹。
价值判断：这是正义的。
显然，如果你的事实判断是错误的，那么基于此事实判断的价值判断都是空穴来风，立不住脚。而如果价值判断的方法和前提有问题，也会得出错误的结论。然而价值判断很容易成为立场之争，不同立场的人他有各自的神圣不可侵犯的公理，所以价值判断非常容易引起鸡同鸭讲争执。但这不代表我们不能指出一些价值判断中显然的问题，比如，自相矛盾，就与你是何种立场无关。一旦出现这种问题，则意味着你背反的两个价值判断中有一个是错的。有些人管这个叫双标，但其双标是矛盾的超集，因为双标的两个标准可能只是高低之分而并不矛盾，直接说矛盾更准确致命。
这些文字看起来很浅显。然而现实中人们却普遍判研的能力很差。一方面，他们连正确的事实判断都无法做出。另一方面，他们总发表一些雷人的价值判断。我管这种毛病叫做判断失真综合征。
将俄罗斯乌克兰形容为夫妻就是一个拙劣的事实判断（比喻式的），而只有跟丈夫重归于好才能真正幸福则是一个无耻的价值判断。历史上大小罗斯分家大几百年，不论是否在一个政权管辖下，小罗斯也就是乌克兰都属于被大罗斯欺负的那个，小罗斯从来没有足够的实力去反打大罗斯，大罗斯即使帮小罗斯打仗也是明面上提出了对小罗斯的领土要求。远了不说，就说在苏联时期，乌克兰大饥荒饿死了乌克兰四分之一的人，被认为是对乌克兰计划性的种族清洗。后面的切尔诺贝利核电站事故也发生在乌克兰。如果这可以比喻为夫妻关系的话，我想可能指的是丰县的那种夫妻关系？
更多暴论，类似什么乌克兰自古以来就是俄罗斯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普大帝亲自认证）甚至都不需要文字反驳。放一张基辅和莫斯科的对比图一目了然。
有人可能会说，嗯啊，我确实对他们的历史了解不多，不过普京攻击乌克兰是保家卫国的正义之举，因为乌克兰想加入北约等于直接把威胁摆在家门口了，不打出去能行吗？
我假设这种价值判断是正确的，即：如果我认为你对我构成威胁，即使不在我国境之内，只要在我认定的一定范围内，我就可以主动进攻，并且我是正义的。
希特勒：法国英国等欧洲势力对我第三帝国构成了严重的安全威胁，他们从一战就一直妄图限制我们的军队发展，压缩我们的生存空间，在我们的边境建造了大量的工事。第三帝国消灭同盟国在欧洲的势力是保家卫国的正义之举。
东条英机：ABCD（美英中荷）已经缔结为事实的同盟关系，我们已经被ABCD包围网围住。美国海军从夏威夷跨过空空如也的太平洋即可直接对日本本土发动攻击。我们必须向珍珠港发起正义の讨伐。
布什：美国在中东有广泛的利益，伊拉克窝藏WMD的行为已经严重威胁到了美国的安全，美利坚正义之师必须向伊拉克发起进攻。
我想，是有很多人不能同意上面三种的说法的。包括那些支持普京的人。但很不巧的是他们支持普京的逻辑就是这种逻辑——『我觉得不安全我就可以直接入侵他国』。『在我家门口不安全』是其中一个特例。他们对不同的主体在相似的事实判断下却给出了完全相悖的价值判断，那就给别人以魔法打败魔法的机会——他必须在普京是错的和希特勒是对的且东条英机是对的且布什是对的里面二选一。另外一点是他们忽略了一个事实，乌克兰到目前为止并不能也没有给俄罗斯带来什么威胁，因为他实力不够，而俄罗斯一直是乌克兰的威胁，不仅是势上的还是实际行动上的。2014年俄罗斯直接吞并了乌克兰的克里米亚，按照这种逻辑的话（哪怕是其弱化而更正确的版本——防守反击），乌克兰不仅加入北约非常正义，收复克里米亚并向莫斯科进军也是非常正义的。而这又与俄罗斯入侵乌克兰是正义的是矛盾的。
到这，他们中的大部分都会卡壳。素质高又爱学习的人会问，那么俄罗斯该怎么解决这个问题比较妥当呢？对此我的回答是请参考类似情形的古巴导弹危机中肯尼迪的做法。当时美国面临的实质威胁比这严重的多，但使用的手段远不如普京强硬，是比较妥当的。同时赫鲁晓夫也没有蛮干，互给台阶回旋地也比较天衣无缝。话再说回来这些普京支持者中剩下的，也是其中大部分，在词穷之际还有一个自认为的终极大杀器——『战争没有正义不正义，都是弱肉强食』。并且还爹味十足地提醒你太天真了这个都不理解。这种无聊的天下乌鸦一般黑的诡辩我也从没有兴致认真讨论，他们自始至终没有跳出来那个矛盾纠结的自我，还是魔法打败魔法最简单实用：那看来冤枉日本鬼子了，他们其实并不坏哦，中国也并不正义嘛。屎也没有那么难吃，饭也没有那么香。
判断失真综合征患者他整个人的世界观都是纠结的，可能在不知道哪里就出现了各种犬牙差互的矛盾交错。在这种日积月累的拧巴中他完全不知道自己哪里出了问题，偶尔会有人一两句话能让他发现他好像说的不对，但他并没有能力去解开这些已经绷到极限紧致的绳结，甚至这些绳结已经如此深入骨髓以至于如果解开整个人会没个半条命。索性，判断失真综合征患者干脆不去处理这些问题。他们不知道如何鉴别消息源也没有思考消息真伪的习惯，事实判断的能力非常弱，然后再用简单粗暴又矛盾重重的复读机式的价值判断去直接定义黑白。
当一个社会里有相当多的人得了判断失真综合征的时候，它们就变成一个症候群，而内部能酝酿出怎样一番云谲波诡的情形是你无法想象的。非常多中国人听到俄罗斯进攻乌克兰，第一反应是特别兴奋，双手赞成。哪怕三岁小孩都知道普京是侵略者，但他们非但不这么认为反而认为普京是伟大的卫国战士、国家统一的维护者，并且这还是目前国内互联网的主流声音。这种纯种精俄气质令人尴尬，甚至在开头说到的蛇岛事件中各种嘴臭，嘲讽乌克兰士兵作死，什么给喜剧演员卖命的下场云云。如果你不是中国人你可能会以为乌克兰和中国是世仇。我去俄语论坛上去看了看他们在聊什么。我没看太多，只能说出我看到的，不代表俄罗斯网友的普遍意见。
以蛇岛这个帖子为例：
当然，也有一些坚决支持普京的俄罗斯人，但我并没看到很多。总体看下来的感觉，对比国内的网评，是很震撼的。中国人对普京的支持远大于俄罗斯人，中国人对乌克兰人的仇恨远大于俄罗斯人。另外非常重要的一点，中文网评总觉得少点什么，后来我想来想——人味。你以为判断失真综合征没什么，但它就是可以制造如此荒诞的幽默。如果这会儿是中苏交恶打倒苏修的那个年代，这帮人的结论又会非常滑稽地反过来，诸如俄罗斯是个野蛮悍妇之类的段子又会流传开来。『我跟总路线一起动摇』。今日他们不假思索司空见惯的宇宙真理，在昨日或者明日可能就迥然不同。比如外交部对美国抵制冬奥会的评论是：不要把运动政治化。我觉得这个话说得不错，但可惜少有人知中国在1980年抵制了莫斯科奥运会。
岁静（非贬义）可能觉得，呢，这跟我也没什么太大关系，我不关心什么历史政治也不关心什么判断失真综合征，我甚至都不判断呢，我就单纯静好也挺好的。但现实是你往往不能静好，你感觉你能静好只是一种短暂的假象，判断失真综合征也不能让你静好。最近徐州的事一声惊天炸雷让公众重新聚焦人口拐卖问题。最恶心的是在受到海量曝光后，依然无法妥善解决，大量的人对于身份调查报告存疑，同时铁链女（我觉得这个名字有点不好听，但我也不知道该叫她什么，小花梅吗？）在报告上也依然是以妻子的名义出现的。这件事让很多人掉下巴的原因有大致几点：
1.我或者我家里的姑娘们原来距离这个铁链女就只有一记闷棍的距离。
2.这个年代中国居然还有这种事，居然还有不知道多少这种事。
3.在收到公众广泛关注后都无法确保被拐人顺利逃离魔掌。
4.他们甚至可以在众目睽睽之下耍你。
这些没有特别震撼到我，除了第三点出乎我意料外，其余的都是我的常识，我相信也是很多人的常识。但对于另一些人，也许是数量远大于我们的几类人，那些年纪不大的小朋友，那些满怀希望的大学生，那些岁月静好党，那些赢麻了的人，这几记组合拳打过来疼得七荤八素，完全颠覆他们三观。你不难发现在他们身上有着判断失真综合征的影子。他们对客观情况了解的不多，就这个事来说他们小时候未必接收过如我们同等强度的防拐说教，等他们再长大的时候又『看到』的都是一副太平盛世的景象，自然对于这种险恶的理解不会有那么深刻，甚至完全忽略掉。同时他们心里还有一种假设，如果错误的事发生了，那么一定会第一时间、不遗余力地拨乱反正，而这个假设又是基于『他们真切地在乎我的利益，是大好人』这种假设。诸如此类向上顺藤摸瓜你会发现一团乱麻一错再错，错误的事实判断错误的价值判断方法论，此等烈度是不可能通过三言两语就医好的，你爹味再浓也办不到。只能是通过暴雷事件让旧的认知框架与叙事在幡然醒悟中猛然崩塌，在某个时间点第一次出现实质性的后背发凉，原来自己的判断失真综合征如此严重，以至于暴露在危险与黑暗中许久却浑然不知。
所以，判断失真综合征并不仅仅是一些人表现出类精神病的症状，对历史和政治发表着一些不着调的评说，讲着一些没心没肺不人不鬼的话，打着过期老汤鸡血，空气中充满了欢乐的气氛，就完事了。它在实质上确实将你和周围的人置于危险之中，一方面是自己无法察觉外部风险，另一方面是本身有判断失真综合征的人并不能构建起一套自上而下的道德体系（看看上面他们是怎么评价别人的），他们连道德的概念都是经验的、朴素的、模糊的，以至于在一些事情上他们做出害人的举动但不能自省。
就像精神病，常常让病患自己暴露在危险下，也往往让其他人面临被患者伤害的风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