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anya Hu

Posted on Apr 07, 2022Read on Mirror.xyz

13/3650 年味

人在天涯,常常回想起小时候家乡的味道。

小时候时间流淌得特别慢,冬天特别冷。得一直攒着手上脚上的冻疮,等双手的每个手指,双脚的每个脚趾都长上冻疮,我寻思着应该快过年了。

突然的就有大人们说,今天晚上轧米厂做年糕,千万别睡着了!跟着小伙伴们在轧米厂门口附近候着,有时候象小猴子一样爬到高窗上去。人实在太多了,黑压压的一片人头。轧米厂的灯光仿佛只有15瓦,再加上年糕产线的水糕气,昏黄昏黄的根本什么都看不清楚,只听到机器马达轰鸣的声音。在20世纪80年代初,手工年糕已经不多见,主要就是靠这种小型的轧米厂进行加工。

一条年糕都没瞧见,蒸米粉的味道却飘过来了,夹杂着轧米厂原有的米糠味,大人的汗臭味,以及空气中隐隐的提前燃放的爆竹味。

“下来!”爷爷冲着我喊着。“吃年糕喽!”

刚等我麻利的溜下窗台,一条刚出来的热腾腾的带着水气的年糕就扔到我的小脏手里。那时候也管不得卫生不卫生之类,先咬上一口。香!糯!

做完年糕后,大人们还要至少准备汤圆、软糕、绵馒头、米豆腐等几样传统点心。等这些材料都准备差不多了,这年也就到了。

穿新衣,换新鞋!印堂上面点一点。

除夕夜的菜式很多,冷的热的炒的炖的,我的心却已经跑到外婆家。

初一拜过爷爷奶奶,敬了他们糖姜茶,初二才能去外婆家。

从我小时候住的吉奇到栖凤外婆家,直线距离并不远。按现在沿海高速开车,不到十分钟就到了。那时候交通却特别不方便,海岸线曲折,公共交通不发达。这种不发达能到什么程度呢,只能看看现在的印度某些绿皮火车挤满人的情形才能相比。

一个小时才能来一班公交车,却绝望的发现车里已经挤满了人。好歹有一两人从沙丁罐头般的车厢里挤了出来,却有至少十来个人往上挤。我父亲身体瘦体力好,抢先挤了进去,又左冲又撞为母亲杀出一条通道,我母亲抱着小妹拎着年货也挤了上去,司机骂骂咧咧的按了关门键,我却悲哀发现自己被落在车门外,无奈的开始流泪。

“快,快!”我父亲示意着车窗外的他的伙伴把我抱上去!

车开了!在我父亲把我抱在手中的一刻,我破涕为笑。就这样傻傻笑着,在汽油味臭汗味年货味等五味陈杂走走停停的车厢中晃上一小时,外婆家就到了。

20世纪50-60年代受苏联影响,我国政党推行鼓励生育的政策,这一政策给我带来的好处就是有很多表哥表姐表弟表妹。大家年龄差不多,很容易玩在一块儿。过年的时候就是儿童们最欢乐的时光。

外婆家是靠海的渔村,相传祖上是明朝姑苏城的一位大臣,不知道怎么得罪了权势,一大家子驾着船南逃,为了避风驶进了这片“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好地方,从此安家落户,生养繁衍。

因此虽然是渔村,各种规矩甚多。比如吃饭要等大人开席,双手不能放在桌面以下,不能在夹菜的时候用筷子翻动菜肴,不能一次拿太多自己喜欢吃的东西,吃饭嚼菜不能发出吧砸吧砸的声音,下席要征得大人同意等。

可猴子屁股坐不住,再好的饭菜那里比得过与小伙伴玩的时间!终于得了同意,立刻撒腿而跑。跑几步又折回来讨一块巴掌大的油炸带鱼,包在纸里放进口袋。那带鱼划着菱形刀纹,腌过后炸得金黄酥脆,是极佳的零嘴。

物质条件差的年代,欢乐一点也不少。1983年《射雕英雄传》应该已经出了,由于农村里电视还没那么普及,那时候孩子们通常不会呆在房间里,过年的时候也不会比放鞭炮更有意思的东西。

那时候压岁钱普遍是1元到5元,通常还得上缴,但到底是过年,大人都会给点比平时多的零花钱。好的烟花爆竹是买不起的,可以买一串“百子炮”拆分了一个一个点。

胆子大的表哥们,把百子炮拿在手里用火柴引着了,等到快炸的时候才扔出去。胆子小一点的,就把鞭炮插在地上的间缝里,一手拿着长长的香去点,一手捂着耳朵。想玩点更刺激的,就把鞭炮一头埋进阴沟的淤泥里。等开炸的时候须跑得快!跑得不快衣服弄脏,等待的怕是大人的一顿“栗子”,咚咚咚在脑门上敲起几个鼓包能痛上好几天。

放完鞭炮,又找别的东西点。找一块空地,拾些稻草和柴火,很容易生出一堆火来。火生起来后,必须找点东西烤。有人从家里偷出了年糕,有人从家里拿来了带壳的牡蛎,还有红薯、蚕豆等。虽然过年的菜肴非常丰富,鸡鸭鱼肉山珍海味,哪里比得上这种野趣。

最好吃的要数烤得半生不熟刚裂开嘴的牡蛎,蚝肉丰满,腥香四溢,嘟起嘴巴,轻轻一吮,起初入口的是淡淡的咸味,而后转为鲜甜。在美国,饭店里的生牡蛎大约是1-2美元一个,在家乡,那时候野生牡蛎倒处都是,吃饱为止,便宜得像是不要钱。

年糕、红薯和蚕豆却不能直接在火上烤,要等火堆渐渐有了炭灰,就把这些埋进去。不一会儿,蚕豆开炸,年糕外皮发脆,红薯飘出格外香浓的气味,这才是孩子们的大餐。吃着吃着,最后想起口袋里的油炸带鱼,又掏出来细细的啃慢慢的嚼,让带鱼的鲜香彻底充满两排牙齿之间。

除了吃和玩,戏文(鲁迅称之为社戏)是必不可少的。主要的剧种是越剧,偶尔有京剧。

到了初三下午,外公早早的背了木凳和竹椅去占位置。

我们的心却不在看戏上。几个大孩子先带着我们溜进后台看演员化妆。小时候化妆间对我们来说是一个极其神秘的地方,白粉底,红胭脂,墨膏描眉眼。 最喜欢看的是看青衣或花旦演员勾画眼线,几笔浓墨下去,演员就与我们凡人之间有个了隔离。其次喜欢看勾嘴唇,涂上唇彩后娇艳欲滴,仿佛完成古今穿越,戏剧中人物的魂也就出来了。

除了看化妆,也喜欢看行头。看蟒袍上的金丝盘龙、官袍上的波纹,看凤冠霞披、蝴蝶百褶裙。不知道为什么,这些流光溢彩的设计全部深深印在脑海里,很多细节至今都能想起。

铜锣开敲,好戏上演。

台上伊伊呀呀的在唱什么,我基本不懂。印象比较深的是《碧玉簪 – 手心手背都是肉》,觉得那个老旦比较好玩。

外公买了五香瓜子、烧饼、豆稣糖,还有紫皮甘蔗。对于孩子 们来说,戏友场里吃东西,那才是重点。吃甘蔗,皮都直接吐在地上,其它垃圾也直接丢地上,地是湿漉漉的,现在想起来,戏文场的地面应该是很脏,小时候却没有这些概念,只记得瓜子的香,烧饼的脆,豆稣糖的粉和甘蔗的甜!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