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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osted on Nov 12, 2021Read on Mirror.xyz

小说 | 我到底在干嘛

01

八月是一年当中最难熬的时节。不仅仅因为炎热天气带来的烦躁情绪,还因为上半年的假期已经用光了,下半年的假期还要再等两个月。而我在年初焕发的对工作的热情已经消散殆尽。整个人变得非常颓废和不想上班。想去户外、想去山里,总之就是想逃离城市和办公室。

早上,在迟到的恐惧情绪的驱使下,我艰难地从床上爬了起来。眯着眼睛将身体拖进洗手间,拧开水龙头。咳咳!像老人短促的叹息似的。艹 !我脑子里骂道。停水了!

这是一间三室一厅的房子。当初租的时候并没有发现它有哪里不妥,室友还算友好讲卫生。客厅、厨房、卫生间等公共区域都收拾得挺干净的。在同等价位下已经算是性价比超高了。住进来之后才发现房子朝东,不通风。衣服洗了要好几天才能晒干,夏季星期天的夕照能将人晒得蒸发掉。空调开了也没用。最主要的是三天两头停水。

主卧住着一个在游戏公司上班的越南人。用男生来形容,好像会把人家显得过于稚嫩,毕竟在这个地段一个人住一间主卧,收入也不算差了。但与男人这个更加复杂的称谓之间确实又差了一点距离。总之跟我一样,都是28岁左右的尴尬年纪。既不能用男孩女孩来形容,也不能用男人女人来形容。两间次卧分别被我和另外一对情侣住着。三间房子看下来,我这间空间最小,最显局促。

我一向对吃的住的要求都不高,不然就不会在三年前从上海跑到北京来。只为了翻倍的薪水。房子嘛,对于早出晚归的我来说,只是用来睡觉的地方,离地铁站近一点就行。房间看着也挺像酒店的。一张床、一排书、一张桌子、一个装衣服的柜子。看起来像随时打包要走的样子。倒是那一排书,有些连塑料包装都还没拆封,都是些什么经济学原理啊、股市分析啊,聪明的投资者啊之类的。当初从上海寄过来的时候,快递费贵得令人瞠目结舌。比一个人的高铁票还贵。不过随身带着它们好像会使自己多一点点勇气。好像它们是我的武器,我的守护神,能够护我周全似的。

挑了一件黑色 T 恤,一条夏季软料过膝牛仔裙。把桌上一大推化妆品扫进托特包里。临走前扣了一顶帽子在头上。及肩的自然卷发从帽檐下面如乱石缝里的杂草一般冒出来。

“阿蒂,我好喜欢你的这头卷发。感觉生命力很旺盛哎。” 我记得朱朱这样说过。那还是大学刚毕业,羊毛卷还没流行起来的时期。我会定期把自己杂草般的头发拉直,做顺,做成跟大家一样的款式。我从小皮肤偏黑,长了一副茁壮的身躯,一头天然卷发、厚嘴唇和单眼皮在同学中间显得很另类。常被大人小孩在背地里取笑。上中学那会儿,提早发育的身材就连宽大的校服也裹不住。使我常常因厌恶自己而自卑。甚至到了大学,自卑的情绪也一直萦绕心间。直到毕业,从集体生活中脱离出来,才如鱼入大海般,感到前所未有的自在。一个人找房子,一个人换工作,一个人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做任何决定都在自己的一念之间,从来不跟任何人商量,也不寻求他人的意见。

朱朱原名叫朱筱桢。与我不同,她皮肤白皙,身材纤细,五官也是恰到好处。她往那儿一站,就是一道风景线。和她在一起,我会为自己的粗鲁感到羞耻。但她总说些鼓励我的好话,让我感到被人接纳和喜欢,因而与她越走越近,贪心地想要听到更多好话。出门等电梯的时候,我发微信给她:

“今天是心如死灰的一天。”

“我也是,不想上班。”

“停水了,脏着脸去公司。”

“我昨晚熬夜看剧,今天靠咖啡续命。”

“咖啡咖啡咖啡”

诸如此类,任何小情绪的变动都会分享给对方。虽然不在一个城市,但滴滴打车软件和租房合同里的紧急联系人却还是彼此。

五六年前,我们在上海一家广告公司实习的时候认识的。那时我还没毕业,租住在公司附近的青年旅社。一个晚上50块钱,住一个六人间。有时候大半夜也会有人从住的房间推门而入。来者各式各样。有的是像我一样的学生,有的是背包客,也有从老家跑出来找工作的中年妇女。脸上的皮肤如油纸一样,弓着身子坐在高低床上,刷着手机软件里一单十五块的兼职。还有外国人。大家基本都保持礼貌,互不说话。住在同屋的人连名字都不知道。我只记得,与我同屋的两个女生,也是实习生。一个学校在哈尔滨,一个在西安。相比之下我的学校就很近了。就在上海,但离公司要两小时车程。初出校门,大家总归又兴奋又警惕。常常抢大众点评里面的活动券,一起结伴去吃平时吃不起的餐厅。

A说:“和我同组的一个男生,傻傻的,口音重地话都讲不清。我平时都不想理他。”

其他人一边吃一边听她讲下文。”哎,你们知道吗?他今天做报告倒是让人刮目相看。原来是个隐藏的大神。“

B说:”嘿 那算什么。我们组一个女生,大学四年游了十二个城市,五个国家了。“

“哇……”

然后又聊起各自的专业,无不夸夸其谈,展露自己的水平。毕竟跑那么远来上海实习,多多少少都有些自命不凡。想闯荡一番。但我好像又回到大学宿舍和食堂一般,感到局促不安。一来我的学校和专业没人家好,没什么好说的,二来我也口音重,讲起话来不利索。再说我一般不喜欢背后评论别人,可能是怕被人评论吧。因此去了一两次就不去了。仍旧一个人独来独往。

公司一起进来的实习生里,朱朱也是独来独往。我最起码中午还是会和大家一起出去吃饭。一个人吃太贵了,吃不起的。几个人就可以几菜一汤分摊一下。这样一来,公司里的八卦也就在实习生之间流传开了。

”我们一起进来的人里面,有个人是高层特别关照过的。你们知道吗?“

”啊……谁啊?“ 大家都很好奇。

“我知道。”另一个人夹起一筷子菜,把头伸向桌前道:”就是那个叫朱筱桢的,对吧?“ 说完又问最开始的那人。那人点头如捣蒜。

”那高层是谁?“ 我虽然不说话,心里也好奇。

”这就不知道了。“

餐厅里人群来来往往,一片嘈杂。都是脖子上挂着工牌从附近办公楼里出来吃饭的人。打扮时髦,讨论一些赚钱的机会、股票和娱乐八卦。倒显得怯生生的实习生讨论的话题有些清汤寡水。

那时,我对这群人充满向往。以为他们所谈的都是些高深莫测的东西,好像那里面暗藏着社会运转的真相和可以转变人生的密码。毕竟电视上不都这样演的吗?一位实习生或者清洁工,偶然间听到了公司某位大佬的话,然后就改变了命运。类似的。我那时也是竖起耳朵,不肯放过他们谈论的任何一个东西。

有天领导说,”Tillie,其实你不用这么认真,我看着都有点紧张。怕教不了你东西。“ Tillie 是我的英文名字。我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说好。但心里感觉有点难过,好像被嫌弃了一样。

如果一个人一直过得很吃力,认真就会成为她身体的一部分,甚至会显得有点笨拙。我就是这样。

为了进入这家广告公司实习,我去网上搜罗了面试可能会问的所有问题。去图书馆查资料,一一填充,翻译成英文,把它背下来。

”你好像知道我要问什么,而且把它背下来了?“ 当面试官这样问的时候,我像作弊被抓一样,刷一下脸红了。然后就被录用了。

大家谈起自己被录用的原因也是千奇百怪,过程有惊无险。但总归是觉得幸运的。不过这幸运在被高层关照过的人那里就显得有些黯淡了。因此大家都不怎么喜欢朱筱桢。甚至有点妒恨她,背后说她种种。

下午茶时间,大家聚在餐饮区。有个女生说:”她皮肤怎么那么白啊?“ 话语间有些羡慕。

男生把咬在嘴里的奶茶吸管放开,从手机屏幕上抬起头来。”全是粉。不信你用浸了卸妆油的纸,上去摸一下。有这么厚厚一层。“ 说着他从高脚椅上转了半圈,用手指头比划道。

女生像受到恭维一般,瞬间喜笑颜开。似乎觉得即使自己不如她漂亮,但到底比她好。其他人也跟着笑成一团。那笑声里多多少少带着些嘲讽,将自己和朱筱桢分成了两类人。

我只觉得他们也是这样嘲讽和笑话我的。

因为我那笨拙的认真,实际上和朱筱桢一样,是两个极端。一个几乎不费任何吹灰之力就能得到大家想得到的岗位,一个需要付出超大力气才能获得和他们同样的岗位。他们看不惯朱筱桢,觉得自己比她高贵,又瞧不起我那蛮力,觉得比我优雅。

可能朱筱桢也发现了这一点。

有天她抱着一叠文件过来,我正好在等打印机一张一张吐彩印 PPT,然后把它装帧成册。我们礼貌性地打招呼,然后不说话了。她忽然开口道:”哇!“ 樱桃小丸子式的欢呼的语气。”你的头发好好看!“

我其实有点窘。因为我前天刚刚剪了头发,直发全被剪掉了,又剪得过短,毛茸茸地蓬了一头。只能扎一个小揪揪,两边若散落出来,就显得乱糟糟的。所以蓬着。

她见我有点不好意思,又说,”你好可爱。“ 那语气好像一个小女孩在看到喜欢的绒线娃娃时所发出来的。此时她的脸也呈现出可爱的一面,两个浅浅的酒窝。

我从来没有听人用可爱、漂亮这样的词夸过我。一激动之下,按了暂停键,说:”你先扫描。“ 她忽然呆了一下,忙说不用,你先。又立马觉得推却或许会使我尴尬,就一边说”谢谢“,一边说”你真的好可爱“,一边扫描。扫完又按了继续打印的键。一张张彩印的纸又开始往外吐。氛围当即变得融洽起来。

她给我指了她所在的岗位,我指了我的。忽然让我去她那里,说有东西想送给我。然后从她背包里拿出了一个小黄鸭挂坠。是她自己用 3D 打印做出来的。我们于是成了朋友。

我叫她朱朱,她叫我阿蒂。我一直都没问,他们说的是不是真的。只是假装不知道似的,和她一起吃饭,翘班出去逛街买奶茶。因为大多数的时候都是她在说话,我偶尔应上一句。心里还隐隐担心,她会不会嫌我这个人太无趣不跟我玩了。我虽然习惯一个人独来独往,也是因为一直以来没有可以结伴的人。再说了,有同伴的感觉真不差。

后来我们俩成为合租室友之后,她才告诉我的。原来他们说的是真的。那高层是公司创意总监 Leo ,是她之前在制作公司实习时认识的。发生关系后,他说介绍她来这家广告公司。她就来了。

她觉得为什么不来呢?她读一个内地的三流大学,如果他不介绍,她永远不会在这样的公司上班。在这样的公司上班,意味着她在上海有落脚点了。她可以对爸爸妈妈说,她进了大公司,让她们不用担心。她终于可以和电视剧里的女人一样,穿着漂漂亮亮的衣服,在办公室和同事闲聊,为自己的点子兴奋,用拿到的薪水打扮自己。下班敷着面膜追剧,周末就睡个懒觉,起来拉开窗帘,整个人沐浴在阳光中,伸个懒懒的腰。这是一种明亮而有尊严的生活。最重要的是,她觉得自己不必再去维系那个分崩离析的家了。她好累。

爸爸在外面有情人,妈妈担心家里的财产被外面的情人分走,不但不肯离婚,还希望女儿和她一起守着。因此考大学时,死活不让朱朱去外省。

有时,她恍惚觉得妈妈、爸爸和爸爸的情人,他们三个才是紧密的一体。三人日日夜夜围着她家的酒店、商铺和房子算计、争吵、相互防备。多热闹!

反而自己倒是孤零零一个人。她觉得她的人生如果和他们一起耗下去,就会毁掉。

她想回到年轻人中间去,过自己的生活。酸甜苦辣都自己尝一遍。所以骗了家人,说学校派她们班学生一起来上海实习。其实只有她一个人。

但我觉得她怎么着都比我好。她没有体验过什么叫贫困。我出生在南疆一个叫马村的小山村里。马村好像是一个跟外界没有联系的地方。男人们白天劳作,旁晚聚在村头的小卖部里打麻将。女人手里有织不完的毛衣。花花绿绿的线球抱在怀里,手指头像流水线上的机器一样伸缩摆动,流言八卦和粗犷的笑声在其中缠绕。小孩子一堆一堆地捉迷藏过家家,穿过尘土飞扬的马路去学校。学校门口停着碎石机,日夜轰鸣不止。把石头吃进去,一堆一堆地泥浆吐出来。像头怪兽一样。听说有小孩因为好奇,上前触摸,把一只手给碎掉了。

后来上大学时,同学们提到的,童年看过的动漫呐、电视剧啊,我大多都没看过。而我和同伴偷果子被狗追,黄昏时分,从一人高的,约有十几层的梯田地里,一层一层往下跳,在绿色的麦浪中穿梭时的惊险刺激又无人能懂。你也解释不清楚,在全国执行计划生育,每个家庭只生一个小孩的情况下,为何我家可以有三个小孩。我觉得这也是我时常觉得很孤独的原因。

小时候的孤独是由于不被继母和同学喜欢,不得不强装小大人。用成绩获得庇佑,费九牛二虎之力考上大学。以为离开那地方就会好一点。没想到却像跌落的外星人一样找不到同类。

实习转正之后,我从青旅搬了出来,和朱朱在不用换乘的地铁线沿路租了个二室一厅的房子。本来 Leo 给她租了个公寓,但她拒绝了。

她说:”我要是想过那样的生活,回家就好了。“

”那你是他女朋友吗?“

她看了我一眼,搓了搓我的头发道:”你真可爱。“

不久,Leo 从这家广告公司离职去互联网企业做品牌总监了,他们好像也不怎么来往了。

”你爱他吗?“ 有时谈到他的时候我会问。

”爱啊,不爱怎么会和他在一起?不过……“ 她手指头触到桌子上,”爱是一条曲线,会随机波动。“ 细长的手指头在桌面上上上下下画波浪线。”多种因素导致这条线上升还是下降。“ 那时她正在学习统计知识。我看着她正经又认真地解释的脸,想起“世故又天真”这种形容。她好像清楚地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大多数时候又显得浑不在意。工作之外的时间看轻松的小说和电视剧,关心明星的八卦和绯闻,四仰八叉躺在床上吃零食。以及觉得自己长得并不好看。我比她显得上进很多,我收藏成功人士推荐的书单,看社会学、经济学的书。迫切地想要改变人生。

分手那天,她还是显得很难过。一说话,眼泪就和水龙头一样往下掉。

”他已经把我删了……“

”我不该这么自作多情的……我又不是不知道,他还有其他女友……“

最后,她红着眼睛趴在我肩上道:”阿蒂,在这个城市,我只有你了。“ 说完把眼泪鼻涕全部抹在我衣服上,打了个滚从床上坐起来,”去他的臭男人。以后我们姐妹携手闯荡上海滩。” 说得两人一阵哈哈大笑。我明明觉得她比我更可爱。

在广告公司呆了一年,我就觉得没啥意思了。本来最初申请的是文案岗,和我所学的语言学比较相近。结果分到了客户执行岗。每天和各种各样的人沟通,熬夜做 PPT 和 Excel ,很无聊。关键是工资还少。公司仗着自己的知名度,工资少也同样有大把的人想进来。最终留下来的基本都是家在上海的人。但我不一样,我要还自己的助学贷款,要交房租,两个月前爸爸摔断了腿。我担心继母不肯再让两个妹妹上大学,就一口说我来供她们。

结果找工作的时候就专门找薪水给的高的。自然而然进了金融行业。边工作边啃专业书籍,两年下来还考了几个证书。直到无法再在公司待下去的时候,北京有家公司给了双倍的薪水,我就来了。如今也已经过了三年。

三年来我时常觉得自己对不起朱朱,像一个叛变者。留她一个人在上海。因而和她互动更为紧密,比在上海合租那会关系更好。晚上加班打车回去的时候,我们会打视频,一直到家里。大姨妈来肚子疼的时候,会点红糖水送到对方门口。更不要说一起吐槽工作,缓解压力,追剧聊天了。有时候觉得谈恋爱结婚做什么?有朋友就够了。

但其实,我离开上海的时候没有这样想。有次,我们聊到未来,我说我可能会一个人过一辈子。她则想要一个家庭,一个房子,两个小孩。那时,我觉得没有人会一直陪伴我,我们只是一起走了一段路,迟早都会分开。所以转身去了北京。好像有点自虐似的。想要证明自己,不管在哪里,我都可以一个人过好。只是没想到,一个人只身飘在北京,没有朋友,尤其情绪低落的夜晚,孤独就会浸入骨髓,比死还难受。就会更加珍惜和朱朱的网聊。

几年过来,终于还清了自己的助学贷款,两个妹妹也分别大学毕业考上了工作。父亲把家里的老房子翻修了一遍。大家的生活似乎越来越好。我却没有了最初几年的劲头。感到未来一片迷茫,甚至绝望。

去年过年,来拜年的亲戚问起我在北京做什么时,父亲哼了一声,道:“她那工作……” 我在金融公司做商务的工作虽然不好给老家的人解释,但那语气和表情却让我有点难过。

“朱朱,你看过张爱玲的《半生缘》吗?” 从屋里出来,我给朱朱发微信。

“唔,看过。”

“我觉得我有点像里面的曼璐。”

“哈?”

“从一开始就走了一条下坡路。”

02

出了门来,天空蓝得像刚擦过的玻璃。太阳在头顶暴晒,帽子底下的一张脸又热又油。小区门口的晨练已经结束了。音响每天八点准时响起,一群各式各样的老太太围成一圈,双手举到头顶,作法一般,跟着音乐全身晃动。婴儿车和菜篮子车停在一旁。还没上幼儿园的孙子孙女围着她们的大腿玩耍。我想总有一天,我也会变成这样。有棱角的地方变圆,没棱角的地方下垂。眼睛变成三角形。穿什么衣服都显不出腰线。

有时会想她们都经过怎样的年轻时光。但想到能在北京这样的小区安度晚年,肯定不是如我家乡的父母一般的年轻时光。想到这里的时候,我一般觉得自己廉价不堪,就连还算年轻的身材,都觉得廉价得不值一提。

看门的保安会认真区分你是租户还是业主。这是我不喜欢北京的地方之一。我在上海时住的小区,保安会为每一位进出者刷卡,还要说声“请进”。“这就是消费社会的好处。” 每当我用假装礼貌又抱歉的声音从保安那里借钥匙时,我都会这样对朱朱吐槽。

列车轰隆隆而过,车厢被清空又被填满。我如干尸一样站在车厢里。肚子空空。一张口就是积蓄了一夜的口气。只想换乘之后,在十点钟之前打卡,安安静静地度过脏兮兮的一天。旁边有人低头看手机,有人双臂交叉,闭着眼睛继续睡觉。均是一副疲惫又认命的表情。

阳光从窗外洒进来,洒在大家的身上。车厢顿时变成了糖浆般的色调。把人们身上的优衣库、HM 和 Zara 也染成了同样的颜色。不一会,刷一下进入地下轨道。暖色消失,车厢恢复凄惨的冷色调。转换之间,突然地近乎残忍。

偶尔有人说话,属于北方的粗重的鼻音使说出的字词黏连在一起。我很少听见家乡的口音。一旦有,就会如灵敏的猫头鹰一样,捕捉到那个人。猜想他是南疆还是北疆人。他在和谁打电话?电话那头是否是凌冽的语言和爆裂的语调,在这边转换成大城市字正腔圆的普通话,再通过电波传送过去。离家已经十多年了,我的口音已经不甚明显。但在情急之下还是会暴露无遗。

9点56分,冲到公司前台,将工作牌靠近打卡器。滴!一声,今天一天的工资又到手了。心里舒了一口气,不慌不忙地夹着包进了洗手间。

出来的时候,同事 Alice 正带着早餐走进办公区。冲我打招呼:“早!”

“早!嘿,今天妆好看!”

“起晚了,随便弄的。”

如果是上海的同事会假装不好意思地笑一下:“谢谢,你也是哦。” 表情有点夸张,空气中是欢快和自信的氛围。即便那笑容转身就会消失。北京的同事却总会托词一番,有些局促,好像不太习惯被人夸赞似的。唔,我总是关心这种无聊的细节。

我坐在工位上,打开电脑,低头输入密码,假装有事要忙,没有看到她将手里的早餐一个个分发在其他同事的座位上,唯独没给我。其实我都看到了。而且肚子饿得要命,也非常想要一份。但我不能表现出来,甚至要假装自己已经吃过了。直到其他同事一个一个将工位填满,我才借机出门买了早餐吃完回来。

他们有个微信群,谁要是起晚了,来不及买早餐,就会在群里让早到的人帮忙带一份。我没在里面。但我得假装并不在意。其实心里难受的要死。有点后悔从商务部转来这里。大多时候,我都会安慰自己,拿到年终奖就走人。如果在此之前,被人事裁掉,那是再好不过了。但谁知道呢,我能不能熬过来。

公司人事变动极为频繁,就连高层也是震荡得不行。

两个月前,公司的 CEO Abbott 冲进陈老板的办公室大喊:“你他妈就是不信任我。”

面对 Abbott 的怒火,陈老板将食指放在嘴前,做了个嘘的姿势。从办公桌起身,朝门外望了望,轻轻关上了门。

“坐。” 手指着办公桌旁边的沙发。转身去饮水机旁。“喝茶吗?”

“不用。” Abbott 怒火未消。

陈老板还是端了两杯茶过来。茶叶悬浮在绿色的水上轻轻打转,一点一点往下沉。

“我本想处理完手头的事,再去找你,结果你就来了。”

Abbott 头也没抬,没有好气。

陈老板端起眼前的茶杯轻轻吹起来。吹了一会,没喝,又放下。

身子向前,讨好似的:“ 赵总有二十几年的企业管理经验。他可以帮我们优化公司的组织架构。我们虽然是个成长型企业,但现在已经需要靠制度和流程来管理了。搞业务是你的强项,那你就好好搞业务,让他来支持你嘛。”

“我明白。” Abbott 怒气稍微缓和下来,”但你把整个大市场部都交给他是什么意思?“ 说着火气似乎又上来了。

”商务部不是还在你手里吗?“

”所以我又成了部门 leader 了是吗?“ Abbott 脸上有明显的嘲讽。”是我之前做的不好吗?“ 和困惑。

陈老板身子坐直,背靠到椅背上,翘起了二郎腿。是预防的姿势。” 不不不,你做的挺好的,我们只是战略调整。”

Abbott 苦笑一声,脸上写满轻蔑。不再打算辩驳似的,忽然站起来,“OK……正好我也打算休息一段时间,明天我就发辞呈。”

陈老板也站了起来,早有准备似的,“汪总……你看你这是做什么?“ 想要把 Abbott 重新按到沙发上。

“都说了只是战略调整,让赵总优化组织结构,等时机成熟了再交给你。公司的核心业务不是还在你手上吗?”

Abbott 忽然闭上眼睛,忍无可忍似的道,“真的,老陈。不用拿这个来忽悠我了……过去几年我给公司赚了多少钱?现在业务成熟了,就想找人来替我的位子?”

陈老板像被什么东西刺到一般,反击道:“汪明,你不要不知好歹!”

Abbott 转过头去。像听到一个不好笑的笑话似的,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老陈……我虽然是个打工仔,但并不是求你赏饭吃的乞丐。”

陈老板的语气忽然又软了下去。“那你想要怎么样嘛?”

Abbott 并不理会。继续说道:“卸磨杀驴的做法令人心寒。你看看公司还会有多少人会替你卖命?”

陈老板被彻底激怒了,”不要以为公司离了谁就做不下去了。你去问问哪个做老板的像我这样在下属面前低身下气的。“

Abbott 又是一声冷笑。“低声下气倒也不必……明天……我就递辞呈。“

陈老板已经回到自己的办公桌后面。头也不抬地:“那我也不强求。交接的事可以交给助理……走完流程就行。”

“啪”地一声,办公室的门重重地合上了。随后又传出东西落地的声音。

”我正好经过那里,声音大地吓了我一跳。” 与我同组的女孩 Eve 边说边抚胸口。

一个月后,Abbott 走了。离开前,我在商务部时的 leader Alexis 问我,要不要一起走。我说我想调整职业方向,如果离开,外面不一定会给我尝试的机会,留下来或许还有希望。他表示遗憾,但尊重我的想法。

其实,我知道他并不是很想我一起走。因为我过去两年的业绩已经影响到了他的位置。Abbott 对我的夸奖常常多于他。他或许是领命来征求我的意见,但一点劝说的意思都没有。

”我会把手里的客户介绍给大家。“

他听见我这样说,表现出了从未有过的掏心掏肺。”TT,其实你现在放弃挺可惜的。”

“唔……我知道……但我觉得……这条路可能不太适合我……”

“为什么……之前不是做的挺好的吗?”

“嗯……我可能没办法想象……三四十岁还要夜聊,陪客户喝酒……我身体已经不行了……”

“胡说,你才28岁!”

“Alexis,我是真没动力了。”

Alexis 不可置信地侧了下头,“对赚钱也没动力了?”

“嗯……”

“再说……” 我忽然遏制了自己的倾诉欲。“反正就是不想做了。”

他有些不耐烦,好像这种低沉的情绪会传染似的,“那好吧,祝你顺利!”

“谢谢,你也是!”

再说了。

我是想说,我开始质疑这份工作存在的价值。但是 Alexis 听了大概会把我当疯子看,并在心底里无休止的嘲笑。

“我们和传销有何区别呢?” 有次我给朱朱吐槽。发信息前,切断了公司的 WiFi,用自己的流量。因为公司到处都是监控。网络监控,办公室头顶墙壁上的摄像头监控。

“让用户来平台交易,一层又一层的 KOL 又分他们的手续费。”

“那也是商业模式的一种嘛。” 朱朱安慰我。

“也不见得谁就真的靠这个发家致富了。”

“人性总归是贪婪的。”

“我觉得好无聊。”

03

这种消沉的情绪大概始于一年前。有一次,我独自打车去昌平郊区的一个商业街见一位客户。商业街十分嘈杂,可以说跟小县城别无二致。出租车经过了一个破败的街道。街道两边全是小摊,摊位上用歪歪斜斜的帐篷罩着。卖水果的,卖小吃的,拥挤在一起。穿梭在街道上的行人都是些看起来衣衫褴褛的男男女女。这是北京?我心中一边怀念市中心明亮光鲜的写字楼,一边心有戚戚,觉得跟他们是一样的——都是为了谋生。这是我对自己工作的定义。这种定义在某些程度上会抹除心底的质疑。

到了目的地,客户叫我去办公室找他。我照着给的办公地址,找到了一个破旧的商业楼。没有电梯,只好从楼梯走上去。黑暗的楼梯没有灯光,我用手机打着照明灯,地上满是垃圾,墙上的电线像盘桓在四处的蛇一样朝我吐着蛇信。高跟鞋的回音令人惊心。

我头脑中已经骂了无数遍,但不知道在骂谁。我害怕电影中的场景发生在我身上:一个单身女子孤身进入一座荒废的楼,被一双手捂住了嘴巴,先奸后杀。一颗心怦怦直跳。

来到指定的楼层,一排排破烂的房间,门上的漆全部脱落,看起来脏兮兮。墙上涂涂画画,写着污言秽语。

每一个房间都有可能冒出一个犯罪嫌疑人。

”我到底在干嘛?“ 还没走到指定的房间,脑中一个闪念便落荒而逃。

”你在哪儿?“ 刚从漆黑的楼道口出来,就接到了对方的电话。电话好像也变得危险,下意识按了录音。

我内心惴惴不安,“我刚才去找您了,但没找到……要不我们就在商场的麦当劳聊……可以吗?“ 心想麦当劳是公众场合,应该比较安全。

”啊……那里有点嘈杂,你最好来我办公室……“ 对方坚持。

我内心更加不安,也坚持道:“啊……没事的,我还没吃饭呢……想顺便吃点东西。“

”唔……那好吧。“

对方是个中年男人。穿着一套白色的中式棉麻衬衣衬裤,中个,方脸,皮肤黑得发油。手腕带着大大的佛珠。一幅不屑世俗的艺术家的样子。但讲起话来,给人一种能带你赚大钱的梦想家的气度。情绪激扬、引得整个餐厅的人频频往这边看。喷溅而出的唾沫星子让人只想远离。

但毕竟是客户。

一双往我身上打量的鼠目也着实令人厌恶。不巧我那天穿的衬衣底下是件黑色胸罩。饱满的胸部若隐若现。又使我厌恶起自己来。我努力假装无视他的目光,继续讲解公司以及平台可能会给他的好处。

他居然和我聊起性爱课程来。

“女人过了25岁,那里都会变黑的……你看外国女人,有专门的私部美容诊所……哎……你结婚了没?”

”还没有……“ 胃里升起一阵反感。

“那你真应该先去听听这位老师的课程。我带我老婆听了她的课程后,我们现在关系好得不得了啊。” 有些眉飞色舞,“以前,我们一年才一次。现在,你知道几次吗?”

我睁大眼睛,摇头,表现出好奇。可能身体微侧的姿势看起来有点防备和勉强。

“哎呀,小姑娘不要害羞。我们现在一周一次啦。”

”啊……真的吗?这么有用,那老师是谁?“ 周边的嘈杂声和播放的背景音乐在我们周围喧嚣。有人在大笑,有小孩子在餐桌旁哭闹。冷空气变得有点重,我把不断下陷的身体使劲往上提。

”我把她推给你。“说着将那位老师的微信推给了我。

”好的……好的……我加一下她,等哪天有空一定去听听。“

我几近讨好地附和。像一个母亲哄婴孩一般,使出浑身解数,只为他展露笑颜。

结束后,两只眼睛累得想要彻底闭上。快速打了出租车再一次落荒而逃。那是七月的季节,阳光通过车窗洒在我身上。我整个人瘫坐在出租车后座上。情绪低落。

街边走过几个穿着学生服,背着书包的女生,推着自行车,说说笑笑,街旁的柳树在她们头顶随风摇晃。

望着她们,我忽然难过的不能自已。好像有东西在我身上死去了。

那群穿着校服,推着自行车,玩闹着过马路的女学生提醒了我。

“何至于此?”

辛辛苦苦从马村逃出来,考上大学,就为了这样的生活?

眼泪已经不知不觉流得满脸都是。

人事部问我是否接受调岗。我说想去公关部。因为我本来就是学汉语言文学的,大学时期在校园报纸上写过一些东西。人事叫我去问公关部的负责人 Calista 。Calista 答应了。但是因为我没有相关经验,无法平级调岗,只能降级。我考虑了一下,说没问题。

午饭时间,大家都还没准备出门, Calista 尖锐的声音从她的玻璃门内传了出来,“你看你办的这叫什么事儿?” 所有人都竖起了耳朵,假装低头忙自己的事。

组长 John 一面往外面退,一面回:“好……好的……我明白了……我现在就去再改一版,下午上班前给您看……” 那恐惧好像要把他的头拖到地上去。

“再来一版?你看看这时间还来得及吗?叫你指挥大家干活,不是叫你写这个东西给我看!写这个有什么用?Cora ?你进来一下。“

另一位同事 Cora 被叫了进去。

Calista 是东北人,脾气火爆。想要的东西张口要,闭口就得给,给得不称心就会一顿爆骂。哪管你人前人后。

”但是奖金给的也很大方。“ Eve 一边吐槽,一边又小心翼翼地维护她。”她就是那样,对事不对人。“ 好像 Calista 就站在她身旁,能听到似的。

有次,她被当着几百人的面骂得狗血淋头。对着我哭了起来,”TT,我觉得自己可能熬不下去了。这工作就像在麦当劳打工一样,毫无尊严……我……我从小到大,从来没有当着那么多的人被骂过……就是我父母也不行……“ 断断续续的声音中夹杂着愤怒、哽咽和啜泣。“我想走了……” 这句话说了不下三次。我递了纸巾给她。一边叹息,一边抚她的肩。但始终没能说出一句安慰的话。因为我也不知道哪句话是适宜的,哪句又会为自己招来危险。办公室人人都这样。

就在今天上午十点半左右,办公楼下忽然聚集了一群维权者。照片和视频在各种微信群里开始传播。一群人披麻戴孝,手持横幅,上面用红色油漆写着“ 还我血汗钱!” 五个大字。醒目又可怖。有人不知怎么溜到了顶楼阳台。警察和围观群众逐渐将楼下包围。有媒体已经在向媒介组同事打听这件事了。

陈老板给 Calista 下达了任务,此事务必三天内平息。说完就忙着去接投资人的电话了。

Calista 人还未到办公室已在工作群里@John,叫他迅速出个方案,指挥大家干活。上午的1个半小时里,都在紧张和静默中度过。等待 John 的命令。

John 跟我一样其实也是刚来不久,只比我早了一周。用 Calista 的话说,先适应一段时间。但显然, John 是带着野心来的。他从媒体主编成了公关组长。认为自己在传播方面的专业度可以给企业带来新的改变。

“用户、媒体和企业是利益共同体。公关的本质是沟通,通过沟通达成共识。有效沟通的前提是诚恳,和客户诚恳、和媒体诚恳……我们 PR 其实可以充当‘舆论工程师’的角色,在企业和公众的沟通中培养共识……“

这是他刚来公司那天的交流会上分享的观点。工作这么多年,我早已将揣摩心思,见机行事刻入骨髓。那天,不知怎么,忽然希望这不务实的正确的观点能为我带来些什么。好像它可以将我引到一条不一样的路上去。这条路会再一次改变我的人生。不仅仅是收入,还有某些,不被父亲用轻蔑语气描述的,或许可以长久的,不必像在麦当劳打工一样准备随时离开的,终生追随的东西。我不知道我为什么开始对”长久“产生了期望。照我以前的观念,没有什么是可以长久的。住所不是长久的,工作不是长久的,恋人不是长久的,朋友不是长久的,甚至生命也不是长久的…… 可是当时听了 John 的那些话,心想,曾经那些已经死去的东西或许可以复活呢。

不一会儿,三人一起从办公室出来了。Calista 亲自分配任务。

“我们现在统一的对外口径是,这是一起有目的的敲诈勒索……”

”EVA,你准备澄清公告。TT 先准备一篇三方视角的稿子……“

”John,你联系一些关系好的媒体,叫他们先不要传播,把口径告诉他们,叫他们朝着这方向报道……“

“Cora,你负责联系微博平台负责人,先把负面删除……”

“Alice,你找一些 KOL 和水军供应商,叫 TT、EVA 根据对外口径每人准备100条回复内容,叫他们在这个基础上发挥…… ”

“如有必要,人肉主要闹事者……挖他们的黑料……”

”好的。” EVA说。

“好的。” 我说。

“好的。” Cora说。Alice说。

只有 John 眉头紧皱,似在思考什么。

“大家有什么问题?” Calista 问。

都说没有。

“没有就抓紧干活……时间紧,任务重。”

“嗯……Calista……我有个问题……” John 开口了。“我们……是不是可以先去接触一下他们……问问看……他们想要什么?” John 是双眼皮,普通话不太准确的,缓慢的广州口音给人一种真挚的,可以坐下来倾听和交流的映像。

”害……肯定要钱啊……还用问吗?“ Alice 一副经验老道的样子。她在这个部门已经待了三年,迎来送往过好几任公关部负责人。每一任新任者都可以从她这里了解高层们的习好、忌讳和千丝万缕的关系。Calista 愿意听她发表看法。EVA、Cora、Alice 也都喜欢聚在她周围。

”我是担心……打压和对抗可能会激发更多负面,流失……“

Calista 很不耐烦,提高了音量。”我叫你来不是让你光说些没用的。老板要看结果!“

”可我们都不知道他们真实的诉求……“

”都说了他们要钱。“ Calista 厉声打断了他,气得转过身去。

John 并没有停下来,仿佛自言自语般,”钱是利益,可以协商……先安抚情绪……“

“你去安抚?” 这次是 Cora 打断了他的话,显得很不礼貌。其他人发出了轻微的笑声,使其成为胜利的一方。

Calista 提高了声音,很疲惫的,“车轱辘话不要来回说了……“ ,“啪”一声。她旁边桌子上的一本黑皮笔记本掉到了地上。也不知是故意的还是无意的。声音大地惊人。公关部办公区之外的注意力忽然统统往这边涌来。她低头捡了起来,继续道:”能干就干,不能干就换人好吧……” 长舒一口气,闭上眼睛,又睁开,恢复平静的口吻,“时间很紧,大家抓紧干活。” 然后抱臂走进了她的玻璃笼子。

“吃饭吗?” 人群纷纷散开,一边回工位,一边商量着先吃午饭。

“……好啊……”

“我也去……”

John 如丧家之犬一样在自己的座位上。低头整理着什么。嘴巴抿得紧紧的。好像打算不再开口说话似的。

听 EVA 说,他老婆快要生了。

吃完午饭回来。大家纷纷进入了自己的角色。我已经知道 Calista 想要怎样的稿子了。无非就是一些气势恢宏的用词,一些蛊惑性的口号,无比坚定的态度,似是而非的例证……我原来以为可以跟自己的专业近一点。却没想到,必须忘记课堂上学过的语言学知识才能写下去。没过多久就陷入了空虚和无聊之中。

至于这篇嘛,那自然是围绕 ”有目的的敲诈勒索“这一口径展开。”职业维权团队……“之类的。

吧嗒吧嗒的敲键盘声和打电话声一直在下午的办公室回响着。

”……哎……陈老师……对啊,这件事一看就是有组织有纪律的啊……对啊……搞得跟行为艺术似的……已经报警了,警察在处理了……嗯……麻烦你们客观报道哈……您什么时候有空呢,我和 Calista 去拜访……“

一切按部就班。

微信群里不断有最新消息更新。

”负面已经全部删除了……“

”公告和稿件已经发布出去了……“

”水军也在有序进行中……“

下班时间,大家完成手头的工作纷纷离开。我不知道事情到底有没有平息。也不知道陈老板有没有得到他想要的结果。反正每个人手里的工作都完成了。Calista 在群里说,大家今天辛苦了。大家都说不辛苦应该的。

John 没有再表达看法。

走出办公楼的时候,想起他的观点,”企业应该塑造一个有魅力的品牌形象……企业应该……“ 我又忽然觉得挺没意思的。我在做的事没意思。他想做的事没意思,我想通过工作改变点什么的期望也没意思。

跟着熙攘的下班的人群,穿过红绿灯,走进轰隆隆的地铁,拖着疲倦的身体站一个小时。一到家,卸下托特包,将自己甩到床上去。暖色灯光笼罩着小小一方天地。全靠自己的力量撑起的这片温馨,自给自足的自豪感消解了白天工作的烦闷。这完完全全属于自己的4小时,谁都不要来打扰我。或许因为时间太珍贵了,反而不知道该做什么。就一直以蛙泳的姿势趴在床上,刷着手机。情绪被微博上的话题牵引一会儿,又看看朋友圈都在做些什么。12点一到,便强迫自己起身洗漱一番。至于此事到底有没有平息,跟我没有关系。有关系的是什么呢?是明天开始又要用华丽的辞藻堆砌公司的好处了。不过这倒也不是什么难事。不要熬夜,不要迟到,明天下班前终归是可以完成的。完成意味着薪水到手了。这或许是无望的生活中唯一的动力了。至于那些披麻戴孝的人,他们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呢?最好想都不要去想。

第二天晚上9点左右,我趴在床上刷手机时,工作群里信息爆炸开来。有人真的跳楼自杀了。跳楼前的视频在各个群里疯转,不一会上了微博热搜。

视频中的男子穿着白色棉麻裤子,黑色T恤,振振有词,”陈正民,你要记得,我这条命是你杀的,你迟早要还。“ 看天色应该是傍晚时分。楼顶的风吹得他的T恤和裤子贴在身上。肚子上的赘肉像格外塞进的棉团。

媒体压不住了。陈老板大怒。Calista 又将她的恐惧传导了下来,要大家想办法。

John 仍在群里小心翼翼地说,可以派人去洽谈。其他人同样不留情面地反对。

”就照你说的来。“ 不一会儿 Calista 忽然在 John 的信息下面回道。

“媒体我去谈,死者家属需要再派一个人去。” John 开始分配任务。

群里顿时没人说话。

“我可以去试试看。” 我回道,把自己都给震住了。想撤回,可是已经被看到了。

“好,你要什么尽管开口。”

我觉得自己可能是疯了,又同时觉得内心在期望什么。于是继续回复:“能不能派一个安保人员给我。” Calista 答应了。

底下所有人给我竖起了大拇指。

04

对方的诉求真的是要钱。但远没有我想象中的恐惧。安保完全没有必要。跳楼者的妻子从湖北赶来,住在酒店。和我约在咖啡馆见面。是个打扮得体的中年妇女,但是精神枯槁。

“200万一下子就没了,他无法接受。”

她不看我的眼睛。像是喃喃自语。最后开出的价是400万。一半是她丈夫的钱,一半是他的命。

公司法务说,最多只能赔1万,另外19万是公司出于人道主义精神给的补偿。

我不敢再去见她。

“我丈夫的命只值20万?” 她喉咙紧地说不出话来。断断续续的,表示要走法律途径,倾家荡产告到底。我从玻璃窗外看到她离开的背影,在街上站了一会儿,茫茫然地又走了。

接下来的事,Calista 推到了法务部。我一天班都不想去上了,但想着怎么着也要拿到年终再走。只觉得更加无望,不知道冬天什么时候来,新的一年什么时候来。

两天后,一篇重磅报道传播开来。报道写了很多公司内部的事情,有些是和这件事相关,有些是和这件事无关的。但总归在诘问企业的社会责任和道德。

企业能有什么道德呢?

一次吃饭时,同事神秘兮兮的告诉我,要小心 John。

“为什么?”

“公司在查内鬼,这件事只有你和 John 全程对外,他很可能会把你推出去。”

我忽然一下子吃不下去饭了。噎在嘴里的菜吐也不是,咽下去也不是。我知道同事可能是好心。但我一点都不想听。

第二天,John 找我谈话。问我这段时间工作的感受,之前的工作经验,甚至下班都喜欢做些什么。但对此事闭口不提。

接着,Calista 又找我谈话。人事找我谈话。EVA、cora、Alice 纷纷向我投来同情的眼神,又老是背着我聚在一起窃窃私语。

我忽然觉得厌恶,厌恶办公室头顶无处可藏的监控器,厌恶明晃晃的令人发恶的刺眼灯光,厌恶这里的每一个人。我以为,能够抛弃以往那种谄媚的生活,却又陷入相互诬陷和猜测的旋涡。他妈的!X他妈的!

我到底在做什么?

凌晨2点钟的时候,一个人在被窝里歇斯底里。都去死吧。怀着这样绝望的心情,我起身打开电脑,发了一封匿名邮件。邮件内容是一张照片。照片中是 John 和 一位男子在咖啡馆聊天的画面。那男子是写这篇报道的媒体主编。我知道他见过所有媒体主编,但恰巧那天我去咖啡馆和他碰面时,看到了这个。我当时只想发个照片告诉他我到了。结果我拍完他们就结束了。

发完后,我以同归于尽的心态沉沉睡去。

不到一周,John 就离开了。他删掉了我们所有人的微信和联系方式。同事们开始从他过往的蛛丝马迹里,回忆和补充他这个人的劣迹斑斑。我想愤然离席,但最终坐着没动。一个劲的低头吃饭。

一群腐烂的圣母。

又一个深夜,我给 Calista 发了辞职信。从公司办公楼走出来的那一刻,我也统统删掉了所有人的联系方式。

那是下午6点,还差半个小时下班,从办公室走出来。夜幕即将降临,四面的夜风夹着一些雨丝将我围住。已经下班的人被雨阻挡在办公楼下。但我忽然想要冲进雨中,蹲在地上,酣畅淋漓的淋一场。不远处办公楼里一格一格的窗户流泻出的灯光,在雨中模糊成一颗一颗金色的珍珠。我不顾他人的目光走在雨中,死水一般的内心忽然冒出一个泡泡。

”哈?什么泡泡?“

”稍等一会哈,我在开会呢……“

”好的,你先忙……“

我收起手机,在越来越大的雨中朝地铁站走去。没走几步忽然停了下来,再次拿出手机点开了携程软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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